腊月二十八那天，电话里传来大舅硬邦邦的声音："今年别来拜年了，家里不欢迎。"握着手机的指节发白，窗外的雪片子正扑簌簌往省城的高楼缝里钻。三年前开宝马回乡的风光还历历在目，如今这辆二手桑塔纳还没进村就遭了嫌弃。

创业那会儿赶上好时候，农村电商的概念正火，三百万风投到账时连财务总监的手都在抖。提车那天特意选了宝石蓝的宝马320，开回村里时碾过晒谷场的新沥青，轮胎发出好听的沙沙声。大舅当时小跑着迎上来，指甲缝里还沾着腊肉上的花椒粒，手掌在车门上蹭出好几道油印子。

村里人看车的眼神比看新媳妇还热切。隔壁刘叔蹲在墙根抽旱烟，冷不丁冒了句："这车标我认得，电视里贪官都坐这个。"大舅立刻梗着脖子反驳："我侄子可是正经企业家！"那年春节，后备箱里六瓶茅台没够分，连村支书都来递烟。

好日子就像晒谷场的扬尘，风一吹就散了。疫情第二年，供应商的催款单比订单还多。最后清算时，财务拿着计算器按了三遍："张总，咱们倒欠员工两个月工资。"卖车那天特意没洗车，怕买家看出保养痕迹压价。车贩子叼着烟掀开机盖："发动机漏油啊，最多八万。"

二手市场淘来的桑塔纳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。返乡那天在高速服务区打不着火，修车师傅拧着火花塞直摇头："这车起码转过五手了。"到村口已是天黑，大舅骑着那辆红色电动三轮迎面过来，车斗里堆着喂猪的泔水桶，橡胶雨靴上还粘着粪渣。

母亲炖的酸菜白肉在桌上冒着热气，父亲盯着院子里趴窝的二手车欲言又止。酒过三巡才听说，大舅前些日子把新买的三轮车卖了，钱都给了村西头中风的王老太。那辆车他宝贝得很，往常赶集都要擦得锃亮。

踩着冻硬的田埂往大舅家走，鞋底沾的泥块有斤把重。他家院墙上还留着暴雨冲垮的豁口，晒着的玉米棒子被麻雀啄得七零八落。大舅正抡着斧头劈柴，旧棉袄腋下裂了道口子，线头随着动作一颤一颤。

土炕上那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播着化肥广告，声音刺啦刺啦的。大舅倒茶时暖壶塞子崩飞了，滚烫的水珠在炕席上洇出深色圆点。"隔壁老刘家小子开个破奔驰，天天在村口按喇叭。"他突然开口，"你当年要是没折腾，现在也该当上处长了吧？"

守岁那晚全家围着铁皮炉子烤橘子，大舅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，里面裹着卖三轮车的收据和医院缴费单。父亲抿了口散装白酒："你大舅当生产队长那会儿，为给村小换新课桌，把结婚手表都当了。"窗外的二踢脚炸得震天响，火星子溅到晾衣绳上，把补丁摞补丁的床单烧出个窟窿。

返程那天桑塔纳意外地一把打着火。大舅往后备箱塞了二十斤自家腌的腊肠，油纸包上还沾着谷壳。后视镜里他站在原地挥手，身上那件穿了十年的化纤西装被风吹得鼓起来，像面褪色的旗。